猪头们

  • 2013-04-24 11:45:39
  • 来源:客运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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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头们》

三川那里的人们,比喻人的脸皮太厚并不说那人不怕羞,而要说他认不得嵾;他们比喻那些愚笨的人也不直说他傻,只说是这个人很猪。

你一听就能知道了,后面这些说道,是比通常用的那些有力量的。

三川那里盛产稻米,因而家家户户养猪,也许因为三川的人们和猪是非常相熟的,猪总是被鄙视和嘲弄着,最后惨遭杀戮,猪却总是充耳不闻,听之任之。细细一想:我自己的生活甚至生命居然和猪,有着诸多的牵扯和瓜葛,就连张口离不开三川这一点,我也和猪终老离不开猪圈一样样。

人们把新稻收割来后,乘着秋天的太阳晒干,然后用拖车拖到碾米房,在我记忆中碾米房总是灰沉沉的,四处都是那种又细又厚的米灰,可是手摸过去并没有肮脏的感觉。

黄泱泱的谷子颗粒从上面的漏斗下去,等从下面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白花花的米,像碎银子似的,人们再把米倒进风箱里扇一遍,米粒上灰尘尽去了,变得亮亮的;有的人家就着碾米房的场地,拿筛子把米筛一遍,好多碎米落在下面,白白的,细细的……这是专门留出来给猪他们的。

我记得在三川的碾米房,劳作的人们闲谈歇息的时候,筛子圆圆的印记就印在那些堆积的碎米上,像极了后来超市悬挂的那些猪蹄髈上蓝色的无公害印章。

在九莲寺附近,有个叫王华盛的人家专门开碾米房的,以我小时候的眼光看来,那是一个坚强而且坚定的人,叔叔姨姨在背后议论的时候,说那年轻时代是非常穷困的一个人家的孩子,到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因为家里太过于贫穷,就没有姑娘看得上他家。

王家于是托付亲戚朋友去附近的西边山上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喜欢上门来。问来问去,有一个姑娘终于有些乐意了,可是等来家里探访,一看却反了悔。

后来小伙子终于另找了合意的姑娘,人在退无可退的境地反而大胆冲闯,最后成家立业,把碾米房开起来了,把猪圈和人住的庭院也分开了。

人这东西生活的环境说大也很大,说小却也和猪圈差不离多少的。有一回恰好是那早先反悔了的姑娘,那时候已经是嫁作人妇的,来到王家开设的碾米房碾米来了。在一碾一筛的当儿,王华盛就上去和先前的姑娘说:你的裤子,是不是已经穿错!

很小的时候,在三川那里,我不但觉得劳动人民的智慧无穷,更觉得语言的魅力被充分的发挥发展。可是这样坚强而坚决的人,我自己却不大喜欢。

在大米故事的中间我曾说到过,三川的人们煮饭,先用冷水把米泡软了,然后放在半开的水里煮到七八成熟,最后再把米粒捞起来,放在甄子里蒸。米粒捞起来后,锅里就剩下白白的酸奶糊糊一样很粘稠的米汤,或许是出于粗心大意,也或许是生活富足的三川人虽然口口声声是鄙视和小瞧猪的,其实打心底里还是很爱猪,人们把许多米粒遗留在米汤里,一并归入了猪的门下。

这样做饭的程序,米汤较之米,有着更高的营养价值。其实有许多人那时候就意识到那样做饭的方法极其不科学,三川有个故事这样说道:

说有一个新寡的媳妇,独自伺奉着年迈的婆婆,因为家里太穷了,根本没有足够两个人吃的大米,好心的媳妇日日就把米饭按照三川的方法做出来招呼婆婆吃,她自己却躲在灶台后面偷偷喝那剩下的米汤。

年复一年,有一年夏天雷雨,雷公就出来一个霹雳把那媳妇劈了,婆婆在人间呼天抢地,媳妇在地府也很为自己不平,于是质问阎王说为什么劈她,阎王发话了,说你在人间天天喝米油,却让婆婆日日吃米渣,不霹你还劈谁呢!

即便这样,三川的人们依然按照那方式伺候自己和猪大爷的吃喝,于是猪头们在三川那样一个风雨调和的地方,在米油和汤汤水水的滋养下装作稀里糊涂地过着油光水滑的日子。

猪在圈中生活,人在圈外受累。三川人把猪按照年龄大小分为双月猪、半大猪、架子猪、老公猪、老母猪、年猪……

因为家家户户养猪的缘故,到了母猪可以配仔的时节,人们就圈着猪穿过公路、田野和街道去籽种站那里配种,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老母猪闯进屋这样的事情会如此忌讳。

我们的一个邻居,一天中午的时候忽然籍着愤怒的声调在奔跑和喊吼,后来听人说是一家人赶去配种的母猪,在半道忽然闯到他们家里去了。后来经过激烈的交涉,猪主人同意带着刀头(厚而且大块的猪肥肉)纸钱到他们家门上烧香磕头,以此来祛除母猪进屋带给他们的不详。

这位邻居的女儿,是比我大许多岁的姑娘,生就一份辣糙而粗大的性格,而她的母亲也是粗糙的,总是用丽江山里生长的一种槟榔果子的枝条,那是很结实而带着小刺的,在她不老实的时候就死命抽她,有时候她为了逃避那样的抽打死命地跑,她的母亲就拿着那黄荆带刺的条子在后面死命地追。

那姑娘渐渐大了,喜欢了打扮,最爱记挂花花的新衣服。因为家里养着猪,她的母亲日日迫使她去四处挖猪草,姑娘贪玩忘记了,日暮回家总是挨打,母亲还威逼她说等她出嫁的时候一定要陪嫁她这样的许多黄荆条子,那姑娘总在一路的哭喊和奔跑中喊叫:黄荆条子我不要,我要三件花衣裳!

这样的故事发生多了,等我看见有的人家,在绿水和稻田围绕的庭院门前,用一个倒立的竹篓中间支一把扫把,就去问妈妈那是什么意思。妈说那是人家的母猪已经生小猪了,如果有人要去他们家走访,一定不要揣太多的钱财在身上,不然母猪的奶水会被买走的!

三川人始终是有些迷信的,这种迷信依附在大地万物之间无所不在;三川人却不僵化,有些灵活和智慧也是无所不在的。人看去是那么的精明挺进,猪却总是那么愚笨憨傻。养育我们的土地,养育着众多的猪头们,我们围绕着猪团团地转。有许多时候我竟分不清是猪离不开人,还是人离不得猪。

在冬天,三川依旧是一派绿色的充满生机的田野,生长大豆和小麦;也就在冬天,年来了!小时候过年总是门窗红对联炮仗压岁钱,以为是最美好的时辰;他们说其实年是一样凶猛而丑恶的怪兽,对猪头们来说不也是如此吗。

三川的年,是在一声声被宰杀的年猪的嘶哑叫唤中到来的。等清晨天不亮的时候妈妈他们就悄悄讲话,等我们起来,厨房里平时不用的大锅里烧着滚滚的开水,院子里摆着四方的大桌子,还有杀猪匠人带来的大水缸。

他们已经在圈猪了,杀猪匠拿着粗大的皮条,和爹爹他们朝猪圈去,妈妈把我们领进里屋躲起来,担心他们圈猪的时候踩踏到我们,也担心我这样看到血红会晕倒的怪症状发作。

门关得紧紧的,里面黑兮兮,有一声声猪的嚎叫从外面丝丝地传来,我甚至没有去想平时阳光灿烂的早晨妈妈是怎么喂他们的,冬天冷的时候爹爹又去猪圈那边的楼上,把秋天留下来的稻草人一个一个解开,堆积在猪圈的角落里,一个角落是猪槽,一个角落他们解手,现在铺草的那个角落是他们睡的地方……等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妈妈问我烧的猪腰子要不要,我说不要,我去看那猪,上去摸他的粗粗的毛,他和那方桌差不多长短,被放平了,还冒着热气,死了。

有一次猪宰杀好了,毛皮那些都打整好了,杀猪匠他们在水缸里收拾肠肚,我走过去,地上有潮湿的水,有些猪毛呀猪粪哩哩啦啦躺在地上,猪身上刮得白白的,比人的皮肤还要白,并不和平时我们所见的那样黑魆魆。

我围着看,在光滑的猪背上,可以看到有些地方有着大人脸上才有的小坑坑,像粉刺留下的:我那时候想,猪身上有了粉刺戳了刺或者有了莫名的疼痛的时候,没有手和同伴帮忙的猪,他们是怎么想的呢,手摸也摸不到,是不是只有这样忍!

我们保持过和猪的距离,没有像现在的80后那样把他们当作自己宠爱的动物来对待,那是一些朦胧而复杂的情愫,随着年轮一点点走远又走近。

在冷冷的冬天的三川,许多许多的猪被宰杀来庆贺新年到来,许多人家宰杀三四头猪正是富裕和勤谨的象征,人们以此为荣。

杀猪匠人在我,也是很坚强而坚决的,我很佩服这样的人,却还是不喜欢。他们总穿油脂麻花的衣裤,拎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在村庄和城镇间来往,他们吃着最新鲜的猪肉,拿走最上好的猪鬃。

我的父亲认识几个杀猪匠,他们中一个叫沈中原的,住在镇上的铜匠村里,那里也出产上好的铜器和珐琅银器,茶马古道上多一半的大米和铜器就出产在这个地方。沈家三代都是杀猪匠人出生,到了后来索性不杀猪了,到处去买猪,然后拉到镇上宰了,让他的家里人守着专卖猪肉。

沈中原看百元大钞的时候倘若怀疑有假,他是绝对不说我怀疑你这个有点假的。他拿他油腻腻的手甩弄两下钞票,然后和人说:哎呀,我觉得这个上的毛老人家,他的皱纹太多啦!

有一回,还是西边山上,来了一户人家,夫妇空手来,找了沈中原说是他们有猪要卖,沈忽然没有了平时去走村串户问猪时候那样的谦逊,而是懒洋洋反问来的人,猪,什么猪!

来的人,其中那个女的,用无可奈何的口吻说他们本来是来镇子卖猪的,那猪是在山里,用山地的玉米喂了一年多,长得实在太大了,结果半道上把驼猪的马活活累死了。现在猪在那里,回去不得,前进不得的,由家里的男人守望着,所以来找杀猪匠人问问。

人在小的市井生活久了,难免带上市井的味道,等长大了我就知道那时候我从沈中原他们身上嗅到的那种味道,原来就是市井。

人生里面的悲痛苦楚还艰辛,也许由我那小的人看来,是并不可怕的。猪在圈里生活久了,难道他的头脑和世界真的如我们所想的那样是呆滞的是沉默的是可以诋毁和漠视的么。猪从来不问什么问题,猪从来也没有说什么,人宰杀他的时候他就哼哼,和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吃饱了睡在墙角的稻草上一样的。

一阵忙碌过后,猪宰杀光了,气候刚刚好,家家户户楼房二层的露台上渐渐悬挂出来了:香肠、骨头参、腰花酱、猪项圈,最后是火腿。

人们说浙江金华、江苏如皋和云南宣威的火腿是名满天下的。有一年冬天我在宣威纵深处的山谷,吃遍了许多山村里农人腌制的火腿,也有金华的德国的;可是我,真的再没有从别的火腿里吃到三川火腿所拥有的那个味道。

三川火腿的腌制,其中一个步骤是要拿轻薄的白棉纸(现在看来其实就是土法制造的白纸)整个包裹好了,再放在吸水性很强的草木灰里面捂住,等到了天干物燥的时节拿出来晾干。

三川那里独有的地域还气候条件使得三川坝的火腿在滇西声名远播。是啊,也可以用见少识窄来理解我的执意,我本来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不但如此,连所有三川人都是这么固执的,大舅有一年回家探亲,临走的时候亲戚们送的火腿居然有二十来支,而我们每年离开家的时候,父母依然让我们带上火腿。

离开丽江的第二年春节,我们回家去。我们兄妹每年春节都按时回家,我们穿过怒江、澜沧江、顺着连绵不绝的苍山脚下,两渡金沙江,回到我们的家园,回到父亲母亲他们居住的地方,就是三川。

火腿每一年都会为我们留着,连小时候我们在院子里栽种的那棵梨树,结出的梨子母亲都要用瓦罐贮着,等着我们回来!

等我们回来了,亲戚朋友都来送东西来闲坐,来看我们,长辈们谈论关于我的趣闻轶事:说我是那种人又不行嘴又辣,萝卜丝丝切成扁担闸的家伙,还说我在放学路上,在田野里和劳作的农人展开论辩,把人家斗得哑口无言,使得来往的人侧目,我听了还有些暗自得意,以为自己有点舌战群儒的意思呢。

还说母亲有一回生病了,我恰好看了什么书,书上说人的意志力可以超越一切,人要和病魔搏斗。我就去和母亲说,不要怕,您要和病搏斗。母亲听了哭笑不得,等下一次我生病了,在夏天里,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错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忽然呕吐起来,每每都是看见东西从自己的嘴巴里进去,忽然有些懊糟从自己嘴巴里出来,那是一种奇怪而令人害怕的感受,我眼泪都出来了,像一只病猫一样巍巍的,母亲找药给我吃的时候,哥哥就在一边问:你说过的,你不是要和病抵抗啊!

我就哭着说,我根本没有说抵抗的事,是搏斗!

奶奶教我们学好,勿要学坏,说古人有个《赌钱调》,专说赌钱人的悲惨生活:

正月赌钱是新年,有人约哥去赌钱,上场赢了三五吊,请个脚子去挑钱;

二月赌钱菜花黄,爹娘骂我不成行,各行生意你不做,偏偏学个赌钱郎;

三月赌钱是清明,手提白纸去挂坟, 手留白纸坟不挂,拜台脚下赌钱忙;

……到了腊月赌钱是新年,赊个猪头来过年,猪头放在神龛上,背时屠户来要钱;调子还描述赌徒在黑夜里,犯困的眼睛盯着摋子:身上冷得条条颤,口里还喊着幺二三!那时候我们一并觉得这调子写得一等好,而且背得滚熟,唐的兄弟姊妹们在一起玩耍的时候,总要用身上冷得条条战,口里还喊着幺二三来互相讥笑。

等年过了,我们又过金沙江、顺着苍山十二峰,顺着西洱河过澜沧江,过怒江……我不知道这样的行走,其实是一种难得的人生游历,幸亏我自己,在一路上也没有闭目塞听。

三川离开丽江古城是有六七十公里的路程,并没有直接到下关的车,下关那是大理在滇西通行的称号。大理这个地方在古代似乎是指剑川,到了后来是很广阔的区划,下关就是风花雪月里“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所指的下关市。

我们兄妹拎着三支火腿还许多大小的包包离开了家,出来西行七十多公里到了古城,那时候客运站在古路湾下边,狮子山万古楼正门那里。丽江地震还没过去多久,我们在余震的惶惑情绪里买好了票,预备坐车到下关去。

车来了,才一转眼的,几个人就钻进车里占好了位子,人全坐上去,再拿包包把住另外的座位。哥哥在外面忙活那些火腿,我下去问司机,不按照位子坐吗,已经没有位子了!司机说有,有,你放心。

我走到车的后面去看哥哥怎么弄那些火腿,他从车后面的梯子上去了,上面有个人在接应,那时候人们都是把东西捆绑在客车顶上的。第一只火腿上去了,哥哥从梯子上下来拿第二只,我帮他扶着,火腿随着他一点一点拖上去,我在下面仰头看,快到车顶上了,那里有梯子的横杆档了一下,我看见哥哥手有些抖,父亲母亲是勤谨的人,火腿总是很大、沉沉的。

忽然,那一整只火腿从上面掉下来,迎着我的脸。

哥哥从上面跳下来,来看我,他捧着我的脸带着哭腔,说我们不走了,我们去医院。我担心车里我放在走道上的那些东西,又好像担心车票已经买好了……清醒了一下,看见他那么担心,我就笑了下,哥哥以为我已经被砸傻掉了,一个劲摇我的头,要去打电话叫同学来帮忙,我说不要不要,我说火腿在半道翻了个个儿,只有猪蹄那里在我鼻梁上蹭了一下。

那司机也吓着了,歇息了一会,他过去帮忙哥哥把东西绑好。我们上到车里,其余那些人早已经安顿妥帖了,把上下的空间掌控在手里了,在那个年代中巴车的过道里,司机给我们兄妹安放了两个木头方凳。

从九河过去,丽江那种民居的特点就渐渐为白族民居所取代,现在每次回去,到了洱海源头我还是喜欢走老路,在快到剑川的时候,在深的峡谷里却可以看到玉龙、哈巴和白马雪山三山对峙的景象,当然还有好多和过去有关的风物。

我鼻子上的伤口渐渐涔出血来了,哥哥不时地看,说越来越肿了,我坐在小方凳上,哥哥的前面,依偎在他的怀里。我清醒的时候,看见那几个旅行的人,操着广东一带的口音叽里呱啦的,又有时候他们一副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样子,耷拉着脑袋晃来晃去,和吊死鬼一样垂涎着口水……等我漫漫变成一个爱好行走的人,我有时候在想,那些人在那个年代就旅行到了丽江,算是比较资深的行者了吧!

火腿终于被带到我们在鲁掌的家了,每当高黎贡山淫雨霏霏的时节,我的哥哥就拿一把和大刀王五的大刀那样的刀来,把火腿拿出来,除去了那些白棉纸,让我按住一边,然后使刀下去,红红的火腿肉丝丝一点点露出来,还有略带的甘味、浓的肉香全出来了。带在刀刃上的精瘦的那些,哥哥索性就生吃了。

火腿肉煮熟了,香气出来的时候,农业局大院里的人们就问你们家又煮火腿了呀,我们就说是啊是啊,哥哥有许多朋友一起来吃饭,我先前都叫他们哥哥,后来一并只喊名字。母亲他们说,没有结婚的人吃火腿,猪的踢叉就不能吃,不然的话,自己到手的媳妇也会被人叉走掉的。

那些哥哥哪里相信这些,啃猪蹄的时候不停歇地夸赞好香好香。

许多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我自己变成了一个越来越沉默少语的人。这时候我很为自己的这样变化感到过担心,以为是在古城客运站那里被火腿的猪蹄打到了鼻梁伤到了神经的缘故。尤其是三川的亲人们说我舌战群儒的故事的时候,我心里就是那样想的,我觉得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鲁掌城废弃的时候我们搬家,哥哥一手拎一只火腿从楼上下来,出门时候就说左牵黄,右擎苍……笑嘻嘻的,人们都在羡慕地看,哦,还有这么多三川火腿啊!他更笑了,恩,恩。

丽江发生过的变化,滇西发生过的变化,还有我们发生过的变化,不知道三川人家圈里养着的年猪们有否感觉到,火腿带给我们过的那种富足和美好的感觉,在没有出产火腿的那些地方的人家,他们的孩子是否感觉到呢。

不论别的人是怎么以为的,可是我,我也在路上不断的打算,我绝不沦落成开往下关的中巴车上那样的行者,我也不能去说那种问你的裤子是否穿错的尖刻话语,我们生活的界限在很久以前就被划定了,三川的人们,因为那里盛产大米,所以也很爱猪,有一些猪还是用生长螺旋藻的香面水来喂养的,他们和猪是分不开的,你一定以为可以和人达到一种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共处共荣,一定需要多么大的智慧,其实真的没有,你知道猪的愚笨,还有猪的那些沉默和呆滞。

小时候因为我自己上学所带的火腿炒鸡蛋总是很多,总是遭遇伙伴的孤立;等大了一点,中文老师总是对我好,又要遭遇别人的孤立;……你也许会奇怪有的人,宁可像猪一样是看去愚笨的,宁可别人对她不好,其实不是那样,那是担心人们会看不下去。人性的美丑和善恶,在许多时候是很厉害而且赤裸的。

有一天我在沙埋和田的村庄看到智者写下的一段话。他说在人世间,愚蠢的人用嘴说话,聪明的人用脑说话,而那些智慧的人,他们用心来说话。我完全相信了,我也给自己后来的沉默少语找到了最好的解释,毕竟我辛辛苦苦来到世间,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智慧的人,即使我自己做不到我也要那样希望。

我们许多的幸福和痛苦都是源于猪的,三川的先人们一定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兢兢业业家家户户把他们供养,猪终于是要回馈给我们的,所以他们也不担心为了猪去受苦受累;我佩服先人们的大彻大悟大明大白,我更佩服猪头们的装愚装笨和一言不发,世间的事情看似复杂就很复杂,要是你看得简单,其实就真的简单。

我们的许多幸福和痛苦,还源于我们像猪一样坚定而执着的来自生活的爱恨,即使他已经是猪,还是无法阻挡我们的爱。爱是没有错的,有什么事情比爱更值得珍贵和骄傲呢,人们以为猪头是猪头的时候,猪头们看着人们,他们互相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猪头,猪头们也许正看着忙碌的芸芸众生好笑:看看这些猪头吧,哈啊哈哈。

我一直很害怕自己被孤立,等我长大了,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了解了不同的事,我再次看到那些像碾米房的王家、像杀猪匠沈家、像开往下关的中巴车上的那些精明能干、坚强而坚决、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人,我已经不害怕他们了,我看着他们,我知道有许多人,和猪看世界那样平和宁静地看着一切事情的发生和发展,猪看似一言不发的,猪看似在低矮的猪圈里,可是他又是那么傲然独立,超越在我们之上,不为任何观念所羁绊和干扰:在人间的许多事情,并非你奋力争抢就可以得到,即便别人不战而退,给你得胜回朝的感觉,又怎么样呢:有人和你弹冠相庆吗,你真的有喜极而泣的胜利感觉没有,你想得到而得不到的那些,他们都来到你的怀抱没有!

猪一定是智慧中的大者,面无表情地哭笑,然后离开,行动迟缓地来去,然后离开,一言不发地埋头,然后离开。我怀疑过他们有笑的时候,也怀疑他们有痛哭的瞬间,好似竟然还流出了眼泪,在作为猪头的眼睛里,潮潮的!

啊,我忽然想大声呼唤,失声痛哭,我的猪头们,在湿润的土地上,可以栽种水稻,有水稻的地方养育着属于我的猪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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