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梭往事——女儿国情思

  • 2013-04-24 11:45:49
  • 来源:客运站
  • 点击次数:502

我住在一个名叫“摩梭往事”的小旅店里,旅店是由摩梭人的木楞屋改建而成的。老板很聪明,没有大动房屋的结构,刻意保持原有的格调。房间的墙面全是一根根圆木,岁月久远,已经变成了黑褐色。

窗外就是的泸沽湖。

三天前的傍晚,乘车翻上重重山岭,当泸沽湖刚呈现在眼前时,我不禁惊叹了。这不是湖,这是一块晶莹的玉,在灰色的天幕下闪着亮,沉静、厚重而又神秘。可此刻,玉的光亮淡去了。湖上烟雨朦胧,远处的山、湖中的岛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影子浸在水中。岸边系了几条寂寞的木船,有一条是早已废弃不用的摩梭人特有的猪槽船。在摩梭人的传说中,泸沽湖不是玉,是他们的女神流下的一滴泪。我躺下来,仰面对着房顶上的一块大玻璃。 我是在丽江听北京来的一对青年说起这个小旅店的,他们告诉我这个旅店独特之处在于,房间顶上有一大块玻璃,躺在床上可以看星星。然而三天来我头顶上却一直没有星星,只是一团团变幻的云影。湖上传来摩梭人的歌。乘船去里务比岛看喇嘛庙时,划船的摩梭人唱过这首歌:……玛达米,……玛达米。我知道,“玛达米”是“我爱你”的意思。我看见一个摩梭人走在淡淡的月色中,四周是黑色的树影,村落里有几声狗叫。他还很年轻,甚至是可以说是一个少年,前两年才行过穿裤子礼。摩梭人十三岁时举行成人礼,女孩子叫穿裙子礼,男孩子叫穿裤子礼。女孩子男孩子分别背靠祖母屋里的女柱和男柱,一只脚站在米口袋上,一只脚站在猪膘肉上,由舅舅给女孩子穿上裙子,给男孩子穿上裤子。从这一刻起,她就是大姑娘,而他就是男子汉了,穿上裙子和裤子的他们就可以走婚找阿夏(情人)了。 今晚,是这个小伙子的第一次,他的心有些忐忑。木楼上的花窗里没有灯光,他不知道心上人是不是在等他。他拾起一个小石子,轻轻地扔向木楞屋的房顶。没有动静,只有静静的月色。是姑娘害羞,还是要考考小伙子的耐心?小伙子开始唱情歌了:上房转三圈,下房转三圈,蚊子咬得很,可惜不见阿夏。窗里歌声响了:门前的阿夏,妈妈还没睡着,你在院子里走动,不要发出声响。摩梭人走婚虽说在女方怀孕之前是不公开的,但她母亲或姊妹听见也决不会出来干涉。小伙子知道姑娘这样唱,是一种委婉的拒绝。他不甘心,又唱:蚊子咬,狗又叫,我实在等不了。姑娘唱:那你就回你家的圈房吧,今夜我的房里没有灯。……月色中,小伙子立着,等着,盼望过一会儿,门会开,一个婷婷玉立的身影会出现在门框里。可是,再没有歌声响起,窗里也没有亮灯。小伙子不知道那窗里是不是有人比他先进去。没有承诺,也没有约束,摩梭女人是绝对有选择权的。这里是女人的王国。泸沽湖又叫“母湖”,湖边的狮子山又叫“干木山”,在摩梭语中就是女山或女神山的意思。进不了门的摩梭男人只能失败地回家去,到牛圈滚一晚,而且必须是悄悄的。他没有怨恨,没有刻骨铭心的痛苦,只是有些羞愧,因为,找不到阿夏的男人是最没本事的男人,是要被人耻笑的。他也没嫉妒,摩梭人还没有学会嫉妒。正如一首歌中唱的:我的阿夏是你的阿夏,你的阿夏也是我的阿夏。

占有,在母系社会中还不是一种通病。摩梭人的一切都是家庭公有的,没有任何私产。这个年轻的摩梭人天亮以后会从牛圈走出,到田地里拼命干活,供养母亲以及姊妹们的子女,当一个好儿子、好舅舅。而他如果将来有了子女,也会有他们各自的舅舅供养。摩梭男人基本上不关心自己的子女,摩梭语中甚至没有“父亲”这个词汇。在母性光辉的照耀下,一切都很单纯。没有婆媳、妯娌、姑嫂这些叫人头痛的关系,只有亲亲热热的母亲和兄弟姐妹;没有财产,也就没有没完没了的纠纷。大家族的一切收入都交给老祖母支配,当火塘里食物飘香的时候,人人都会有一份。这样,两性关系也就简单多了:爱就在一起,女人的花房夜夜为你开;不爱,那么,就请你走开。

我看见一个摩梭男人匆匆离去,在残月中远远地消失了背影。扭过头,黑褐色的圆木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下面有文字注明:没有丈夫的摩梭妇女。可照片上的摩梭女人在自家门前抱着她胖胖的儿子,甜甜地笑着,像所有母亲一样自豪。玻璃上滴上了水滴,一点,两点,开始下雨了。风吹动挂在走廊上的风铃叮当……

我到过离泸沽湖不远的温泉村,当洁净的温泉水从腋窝下缓缓淌过时,我听说了这么一个故事:几十年前,这个温泉并没有像现在这样严格地男女分开,原来只是一个天然大水塘,热气冒起一丈多高。当时,摩梭男女赤条条同塘而浴,除有血缘关系的而外,谁也不回避谁。有人还在岸边岩石板上烧火做饭,升起缕缕炊烟。浴后吃饭,酒足饭饱就跳舞唱歌。一天,有一队解放军来洗澡,专门派两个人站岗,不准妇女靠近。摩梭女人愤怒了,前来交涉:“池塘那么大,你们又占不满,为什么不让我们洗?”坦坦荡荡,没有什么羞涩可言。在摩梭女人们看来,男女在一起洗浴,就像松树和杉木一起长在山坡上,牛和羊同在一块地里吃草那么自然。摩梭人这种单纯的两性观念,应该可以追溯到母系氏族时期,甚至追溯到洪荒时期的女娲吧?在女娲温暖厚实的怀抱中,人类正在度着美好的童年。童年有幻想,有神话,更多的是纯真。但是童年不是永远,人总得长大。父系社会最终取代了母系社会,私有制取代了原始的公有制,据说这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人类社会的进步。人类的婚姻也由此走进了文明殿堂,罩上了一夫一妻的华丽衣裳。

多年前读过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书中曾指出,私有制的出现是一夫一妻婚姻产生的基础。有了私有财产就有了占有欲,一夫一妻的婚姻从本质上讲是男人对女人合法的占有。而且,有了私有财产就会有继承,男人要保障自己财产继承权的血统纯正,就必须对女人实行严格的性限制。于是,在男权控制下的两性关系中就有了嫉妒,有了忿恨,有了争夺,有了欺骗,有了等级和门第,有了财产和交换,有了女人更多的眼泪和更多的忍气吞声。

挣脱了母亲的怀抱,人类长大了,在得到了许多的同时也失去了许多。不过,奇怪的是,摩梭人为什么没有登上这趟文明的列车?他们为什么被人类社会的进步遗忘了?在男权裹挟着私心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席卷了整个世界数千年之后,为什么在这寒冷的高山湖畔竟依然继续开放着女性之花?在男权社会的重重包围中,摩梭女人凭着什么继续顽强地绵延了她们的传统?

有人说,这是由于闭塞,因为泸沽湖远离喧的嚣尘世。可世界上比泸沽湖闭塞的地方多的是啊。又有人说,这是由于落后,摩梭人生产力还没发展到一定水平。但泸沽湖一带千年前就进入了农耕社会了呀。在民俗博物馆,年轻的摩梭姑娘指着祖母屋右侧的一道门,问我:知道这是什么门吗?我当然不知道。这叫生死门。摩梭人是从这道门里走出的,因为摩梭女人生孩子就在这道门里;摩梭人死了,也要把尸体放进这道门里,双手抱膝,用布带捆成一团,因为他回到了母亲肚子里。生,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死,回到母亲的肚子里。生死之间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而母亲温暖的子宫才孕育着生命的永恒。那道紧闭的木门里面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在涌动。独特的摩梭民族确实保留了一些人类已经遗忘,已经无法解读的东西。雨越下越大,头顶的玻璃上是一道道水流,天空一片模糊。楼下酒吧传来一阵柔美的女中音,和着大提琴低沉的呜咽,好像是一支外国名曲,是老板在放CD。每晚这家旅店都要为中外游客举行免费的PATY,偶而会有摩梭人来助兴,唱几句民歌。在“人类母系社会文化的最后一片净土”上,摩梭人的奇异的婚俗正在变为大把大把的金钱。泸沽湖的原始和质朴,摩梭人的自由和幸福正在被放大,被渲染,同时也在被消解,被污蚀。在文革前,上面认为摩梭人的这种不稳定的阿夏婚姻是落后的甚至是野蛮的,多次派驻工作组强迫他们改为一夫一妻制。可是等上面的人一走,他们就马上恢复了他们沿袭了上千年生活方式。然而现在,摩梭人再也不想抵御了,也抵御不住了。传说古时候泸沽湖边出了一位美女,摩梭小伙子都想找她当阿夏,可自私的天神要独霸她,把她掳走了。愤怒的摩梭人一齐涌向湖边,高声呼唤。天神害怕了,放回了美女。但美女没有回到她的木楞屋,依附在狮子山上,变成了女神,世世代代保护着摩梭人。我在湖边远远地望过沉静的狮子山,一朵白云飘来,遮住了山尖,我想,摩梭人的女神还在吗?她是不是又被自私的天神掳上天去了?泸沽湖是摩梭女神流下的一滴泪,而且是最后一滴。我头顶上的玻璃水流如注,今晚肯定又看不见星星了。我想,灿烂的星光肯定是有的,她一定在云层之上闪耀。

上一篇: 放纵在丽江
下一篇: 意外雨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