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熟悉老歌,仿佛一扇开启回忆的门。门有许多种颜色,对应着不同心情,或者喜悦,或者伤悲。当电视里再次传来《甜蜜蜜》的歌声时,他和她,突然间四目交错。镜头回转,原来十年前,黎小军和李翘,是在同一天,同一时踏上香港的土地。
习惯用照相机的镜头把世界归纳为彩色与黑白,明亮与阴影,全景和特写,清楚和模糊。
镜头中, 23A和40M双层公交巴士在狭长的马路中央缓慢驰骋。
镜头中,香港A Sir腰间别着各种工具。对讲机,手机,还有许多无法识别装在黑色套子里的其它装备。不知是否有枪。
镜头中,顶着爆炸头的少年倚着栏杆打电话,表情变化复杂。
镜头中,中环高级写字楼中溜出来的白领在琢磨着去哪间酒吧食肆吃茶。
镜头中,鬼佬背包客的白T恤已被完全汗湿。拿出地图该是在寻找着兰桂坊的方位。很快他的脸上就会有“哦,原来就是这里”的笑容。
镜头中,他似乎有腿疾,走两步就要停下休息。穿戴却极整齐,衬衫领带西装外套,黑色窄框墨镜。后来干脆蹲下,皱着眉头,汗水汩汩地流下。
我坐在兰桂坊斜街的石阶上。面向中环方向。视角极好。我想,酒吧街的下午应该有与歌舞升平的子夜完全不同的景象。
旁边是家半露天酒吧,邻街的两面墙体被完全贯通。有打扮妖冶的外国女孩坐在高脚凳上,高跟鞋挂在脚上,轻轻的摇着。女招待在柜台后边愣神,下午显然还不是繁忙的时候。
他蹲着的地方,距离那个鬼佬女孩不到半米,距离酒吧招待不到一米,距离我差不多两米。
我问,需要帮忙吗?
他说,不用。但是几次试图独自站起,都失败。
我把他扶起。他又坚持走了几步,不得不再次坐下,正好是在我刚才一直坐着的台阶上。
我说,最好休息,一会再走。
他说。谢谢。
我问,腿怎么了?
他说,不知道,突然走不了路。
他问,你是学生?
不是。
游客?
嗯。
乔治。
小鹏。
然后是欧洲式的握手。他的腿虽然软弱,手的力量却很大。
他继续说,我在中环上班。是西班牙人。已经在香港工作10年。
我说,我生活在北京,没有工作。只是喜欢到处旅行。
他问,你去过西班牙吗?
我说,去过。
他说,那你一定知道高迪。
我说,知道。我喜欢他的圣家堂。
他说,可是他却很愚蠢。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车祸。
他说,是,是被电车撞死的。有轨电车!1926年的有轨电车!比香港这里的还要慢许多。竟然被撞死了。愚蠢的人被愚蠢的车撞死了。
他继续说,我喜欢大屁股中国女孩。我太太就是。你知道我妈妈知道我要和中国姑娘结婚是什么表情?
我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说,她作了一个下巴掉下来的动作。就像这样,他继续用肢体语言描述。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惊讶?不喜欢中国人?
他说,她怕死的时候见不到我。
他还说,我爱女儿胜过一切。说着拿出钱夹指给我看。是一个很漂亮的混血女孩。
他说,每次看到女儿的相片都会哭。
他摘掉墨镜,脸上果然有泪水。
恢复平静后,他继续说。谢谢你的帮助,我讨厌她们。说着用眼睛扫了一眼酒吧招待和那个鬼妹。
她们都不愿意帮我。冷血的家伙。然后是一连串的低声咒骂。
我突然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趣。说,我要走了。
是在兰桂坊的一个普通下午。